窗根底下，母亲用砖头围起来一块地，这大概是母亲种过的最秀气的地了，总共不足半平方米。

    春天，母亲把自己育好的苦瓜苗，挑那长得最好的，移进这块地。在四个角落安营扎寨的苦瓜苗，顶着怯生生的两片嫩叶，舒展着柔嫩的腰肢，绊住了匆匆走过的春天，这小小的一方土地便春意盎然起来。

    苦瓜苗饿了，母亲把泡好的碎豆子埋在它们根部附近；苦瓜苗渴了，母亲及时舀来清水洒在地里，洒在它们身上，翠绿的叶子顶着水珠看着默默忙碌的母亲。

    纤细的苦瓜蔓儿抱着母亲竖在它们身旁的架条，比赛似地往上爬，爬到架条顶端后，又顺着搭出来的架子往前爬。到夏天时，窗子底下便多了一个天然凉棚。燥热的午后，坐在苦瓜架下，疏疏密密的苦瓜架便筛下细细碎碎的阳光，这阳光斑斑点点，送来丝丝凉爽。晚饭后，窗子开着，屋里熄了灯，坐在黑幽幽的瓜棚下，偶尔一两朵小小的苦瓜花落到身上，捡起含在嘴里，带着淡淡芬芳的苦涩便在齿间流转。

    母亲看着苦瓜苗爬蔓，开花，结瓜，最开心了。这四棵苦瓜好似她的四个孩子。这棵苦瓜结了几个，那棵苦瓜结了几个，这棵苦瓜这两天不肯结了，那棵苦瓜这两天倒结得好，还有哪个是做苦瓜种的，不能随便摘掉。那是离地面最近的一个苦瓜，长得粗粗大大，越大便越青翠，青得发亮，转而又带着淡淡的红色。母亲一天看几回就念叨几回，看着挂在架子上大大小小粗粗细细错落有致的苦瓜，母亲掰着手指头算着，一顿炒两个苦瓜，可以炒多少顿，父亲可以吃多少顿，这苦瓜是母亲种给父亲的。母亲从电视里知道血糖高的人多吃苦瓜好。父亲一直在吃降糖药，偶尔不吃血糖就会上去。

    也许东北天气冷，也许土质不适，我生活在那里的二十几年间，母亲不曾种过苦瓜，也没看到有苦瓜卖。前年母亲从延边来到迁安看我，看到有苦瓜很高兴，每次吃苦瓜时便把苦瓜籽捡出晾好，迢迢千里带回东北，像侍弄婴孩般侍弄那几棵苦瓜。当时母亲晾晒苦瓜籽儿时，我心里多少觉得母亲太一厢情愿，如果东北适合种苦瓜，这么多年怎么会没人种？虽是如此，还是不忍败母亲的兴，便没说什么。只是想，母亲回去种了，不行也不后悔了。就像母亲年轻时曾拿了花生种在黑土里，却结不出好花生，母亲虽然失望，可没有遗憾。苦瓜是没有这样挑剔的，在沙土里蓬蓬勃勃地生长，在黑土里也风风火火地结瓜。

    四棵苦瓜满负着母亲的期望，结了三十多个瓜。母亲每次炒好端上桌后，总是以苦为借口，不肯吃一口，都留给父亲吃。父亲有时嫌母亲放的盐少，母亲也不争辩什么，只是让父亲将就着吃。我对母亲说，下回炒菜多放点儿盐，母亲答应着。事后趁父亲不在场，母亲说：我故意少放了盐，怎么能不淡呢。你爸高血压就是吃盐吃得太多，以后你们也少吃盐。

    母亲当时弄这块小小的地时，父亲很不愿意，嫌占了本来就不宽敞的院子。地弄好了，结瓜了，母亲很得意地说：你爸当时那么不高兴，现在看苦瓜长得好，也不说什么了。

    母亲这块小小的地，埋藏着母亲朴素得如泥土般的爱情。